Valkyrie

【锤基】太阳山(10)

010 槲寄生射杀日神鹿(下)


巴德尔凉了。

 

简介:“我成为故事里的那种恶人了。”

 


  “那不是你的座位,布列达公爵,请起立。”

  十一道目光落在长桌尽头,这其中有的柔软,有的坚硬,有的锋利。洛基敢断定自己是最锋利的那个。

  巴德尔——他今天穿着流行的贴金夫拉克外衣,发辫里编着金属流苏——耸耸肩,从国王的座椅里起身,鞠躬行礼,说“您说得对,陛下”,并坐回属于他的位置。他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。半数人皱眉假装浏览文件,另外半数则看着巴德尔,显出沉思的神情。

  洛基想起门外担任守护任务的女武神,获得一些、仅仅是一些安慰。她们拱卫王座。

  王座是空的。

  “让我们开始吧。”洛基宣布,“女武神凌晨带回了狼镇的报告。布伦希尔德女士。”狼镇是索尔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。

  站在海姆达尔椅子后的女武神开始汇报。

  欧德姆独自跑回来的那个下午,布拉吉向他出示了一份秘密文件(洛基拒绝称之为遗嘱),大致内容是:在索尔·奥丁森死亡之后,或失踪、失去行动能力时,布列达公爵巴德尔将暂时替他行使一切权利,并暂时保管他名下的土地和财产,直到他的继承人丝露德成年。

  一份摄政王任免书。签名日期六一六年八月三十一日,那是刺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。

  我明白了。洛基顿首说。

  然后巴德尔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回到皇城,衣服上装饰着金橄榄枝。格里菲礼拜堂的钟敲响了,一同敲响的还有另外六十五座神殿的钟,这比亲王的礼遇稍高一点。洛基为这一点而怒火中烧。

  现在他能基本控制住情绪了,无论是愤怒还是绝望。

  索尔没有死,他坚信。

  根据狼镇守夜人所说,他在一点左右听到骚动声,看到一队人马飞驰过街道。当被要求说得更详细一点时,他表示第一匹马大约领先二百尺,他没看清马背上是否有人,但倾向于有。

  所以他一开始是骑着马的。洛基想,他寄住在酒馆,被突袭,必定短暂地甩脱了追兵,才有空隙跳上马逃走。他沿镇子主干道骑行,进入葛丽德森林,之后不知所踪。

  洛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遍遍分析细节,似乎只要他掌控了所有细节,索尔就会从字句里毫发无伤地跳出来,说“干得漂亮!就是这么回事”。

  报告里有关现场的描述令人眩晕。大量血迹,六具尸体,还有至少四具被人移走,马厩草垛里遗留着一支箭,扁平箭头,箭杆细长,是约顿的弩箭形制,木材却产自更东边的赫尔海姆。然而无论约顿还是赫尔都没有提出谈判请求,这表明索尔成功逃脱了,很可能还活着。

  或是在某个荒野洞穴里死掉了。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。

  军队中已经涌现出国王逝世的流言,宫内第一时间封锁消息,谎称奥丁森陛下卧病在床,有望近日康复。

  华纳国王诺德派来使臣,打着前来慰问的旗号,却几乎毫不掩饰嗅探的意图。芙蕾雅拖了半个月,但阿萨的下午茶糕点师已经黔驴技穷,议会必须立即想出对策。阿斯加德和华纳海姆曾是两百年的宿敌,洛基不想让诺德回忆起这段历史。

  会议结束后,巴德尔上前与洛基并肩而行,他们差不多高,而且鞋跟都是两英寸。洛基后悔没穿那双两寸半的。

  “陛下。”

  “勋爵。”

  “我的侍卫长罗德瑞,一位有家谱的世袭贵族,在父亲死后可以继承三十七亩土地。他请求我向您咨询一下丝维格小姐的事。”

  洛基顿了顿,回答:“丝维格是我的侍女,其它的请罗德瑞骑士亲自问她,我并不知情。”

  他回到寝宫,叫来丝维格,复述了巴德尔的话。侍女的红发向后梳成辫子,露出她轮廓完美的额头和颧骨。听完转述,她皱眉并微笑,这是个相当可爱的表情。

  “我对这名骑士毫无印象,陛下。”

  “你希望我帮你拒绝吗?”

  “如果可以的话,非常感谢您。”

  洛基点头,拿起女武神全体名单,漫不经心地问:“霍德尔亲王的生日快到了吧?”

  霍德尔和巴德尔是双胞胎,但人们往往只能瞬间回答出巴德尔的生日。至于霍德尔?嗯……对了,他和布列达公爵是双胞胎,所以也是六月十六日。

  “十六日。”丝维格脱口而出,停顿,小声补充道,“陛下,是六月十六日。”

  “我明白了。”他说,划出几个名字,“通知这些女武神来见我,后天下午。”

  丝维格上前来拿名单,洛基继续问:“你认为霍德尔亲王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?”

  “我不知道,陛下。”

  “他有什么爱好吗?”

  丝维格咬住嘴唇。“亲王喜欢音乐。”

  “那么一个音乐盒,你觉得如何?亚夫海姆的新发明,可以自动演奏乐曲。”

  她显得迷茫、吃惊而欣慰,回答:“这真是个好主意,陛下。”

  她喜欢他。

 

  洛基遴选了二十四名女武神,命令她们结组轮班守卫丝露德。她脑壳上长了一层毛发,颜色非常浅,像是油亮亮的铂金。他偶尔陪她进行一些娱乐活动,比如一边阅读《希尔顿地区手工行会缴税近况》一边搭积木;一边举着识字小卡片一边给新晋贵族证件签字盖章。她特别喜欢“红辣椒”这张。

  总有一天她会长大,洛基告诉自己,而且索尔还活着。

  他得每天早晨、每天晚上都这样重复几遍,才能起床或入睡。

  索尔还活着。

  梦境开始围捕他。同一个梦,当他撞开门,走廊无尽地向终点延伸,像一个躁动着的万花筒。一头巨兽在窗外奔腾。它填满了所有窗户,皮毛与墙纸交替闪现,炫彩与阴影断裂又连续,阴影仿佛生长在它的皮毛上。他往前走,在一扇窗户中看到巨兽的眼睛,车轮一样大,比车轮还大,是阴影旷野上的明亮的圆山丘,山丘上布满红色的溪流。这只眼球令他惊恐至极,有什么地方不对劲,不过他还没能想明白。他开始狂奔。暴风在巨兽的鼻腔里震荡,整条走廊因之发抖,因之吞咽,化作一条蠕动的食管。在某个时刻,他看向这头被窗户截取出来的怪物,忽然便意识到它是欧德姆。

  然后洛基会惊醒,对自己说:丝露德还没长大,索尔还没死。

 

  十六日,随着三声杖响,传令官高声宣布他的到来,那是一长串颇具撞击力度的单词:承蒙诸神洪恩,光荣阿斯加德国王陛下,北境、柯尼斯丘陵以及艾达华尔平原守护者,洛基一世。

  双扇门打开,洛基步入宴会厅,目不斜视,众人在他视线边缘行礼,像大海起伏着欢迎回归的两栖生物。

  他的礼仪老师说过:高贵有两种表现形式,一种叫冷漠,你不看、不听、不在乎那些凡人,你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几块颜料,你听着他们就像在听蜂鸣,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打在你身上的尘土;另一种叫施舍,你去看、去听、去在乎他们,你被他们的喜怒哀乐所感动,却不会做出任何改变。现在,殿下,您能否告诉我二者该如何结合?

  洛基落座,微笑道:“请坐,诸位,这是个生日庆典,不是三级会议。”

  在他恍惚的一瞬间,索尔坐在下方的席位上,金发,蓝眼睛,没有胡茬,年轻得像个幻象。紧接着洛基意识到那是维达,他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。

  他看向身边的空椅子。未来某一天巴德尔将在那里坐下,成为他眼角的一个熟悉、陌生、挥之不去的金色残影。他会疯掉。这件事不需要咨询预言家,他会疯掉。离丝露德成年还有十七年,老天,那几乎和他活过的日子一样长。洛基不会停下,他的人生没有休止符,他采取措施,克服困难,把变数钉死在棺材班上,然后造一艘诺亚方舟前往光明的新世界。

  巴德尔要务必留在大洪水里。

  到了展示礼物的环节,洛基开口:“我为二位亲王准备了礼物,”他的侍从们抬来两只完全相同的箱子。“希望你们喜欢。”

  两只箱子被送到两位亲王面前,巴德尔取出一架格里菲礼拜堂音乐盒,霍德尔取出一把弓。

  “哦,天呐!”洛基按住胸膛,“请原谅我,竟然——你们的礼物弄反了。音乐盒原本是送给霍德尔的,而槲寄生猎弓属于巴德尔。”

  巴德尔犹豫地看向他的盲眼弟弟,对方低垂头颅,将弓放回箱子。

  “但是,礼物已经送出了。”洛基扬声道,“这都是我的过失,请在我头上记一笔账,未来必定弥补二位。”

  巴德尔鞠躬道:“陛下过于自责了。最近大事频发,我们都筋疲力尽。何况我其实非常喜欢这件礼物,我闲暇时乐于收集亚夫海姆人的精巧物件。我相信霍德尔也一定很喜欢那张精美的猎弓。”

  接下来的话题是亚夫海姆的发明。洛基摆好倾听的姿态,在恰当的时机点头微笑,穿插着“哦!是么”“精彩”“这可真了不起”。在话题的结尾,巴德尔举杯道:“这一杯敬光荣阿斯加德国王陛下,他微笑时,玫瑰在天南地北开放。”

  洛基的表情僵硬了一刹那,迅速恢复灵活,回应道:“愿玫瑰永远开放。”

 

  他在午夜左右退场,穿过园林,短暂地回想起自己拖着索尔经过这里时的场景。小橡木依然细细的,草地呈现出摇动着的蓝色,仿佛正在与其上的月光抗衡。中庭语里蓝色有忧郁的含义,他们的造词思路在这一刻变得清晰。

  他在蓝色中逗留了片刻,水流悄悄地漫过他的皮肤。他想到一个计划,好计划,会成功的。维达与索尔非常相像,这一点可以加以利用。华纳人想见国王,他们没见过国王。这能成功。

  洛基走进寝宫,灯光为他褪下蓝色的皮。丝维格拿着小剪刀,剪开特制的马甲系带。

  “你想问什么?”洛基开口,使用了红火山附近的一种濒临灭绝的方言。

  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。丝维格接过马甲,也用同一种方言说:“陛下,您曾经数次检查两箱礼物,绝没有送错的可能。”

  “你在指控我说谎吗?”

  丝维格垂下头。“我绝不敢指控陛下,我知道您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有理由。”

  “你是对的,我在说谎。”洛基耸肩,解开衬衫扣子,“现在,让我们回到开头。我问你‘你想问什么’,你却并没有回答一个问题,这是错误的。那么,丝维格,你想问什么?”

  丝维格肩膀微微缩起,似乎正在隧道中穿行。“您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  “秘密。”

  她睁大双眼,看不清对话的方向。

  “但是,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。”洛基将衬衫搭在她肩上,穿好睡袍,“在那之前,我需要你发誓——发誓你绝不会泄露它,用你最恶毒的想象力发誓,女孩,因为这秘密只在最恶毒的大脑里存活。”

  丝维格单膝跪地,按住额头。在春神诞生节上,约顿人这样向神明发愿。

 

  他们把维达塞进鸭绒被里,教给他几句万能用语,还有一套指令,抿唇是“聊天气”,清嗓子是“体育运动”,整理头发是“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”,抱起双臂是“装病”。

  见面会顺利进行,最后华纳使臣迂回地问起了红火山地脉近况,洛基及时抱起双臂。

  女武神持续发来狼镇的最新汇报,她们把搜寻范围扩大到整个葛丽德森林,一无所获,最有希望的一次追踪——包含了大量折断的树枝、被强行穿过的灌木以及血迹——终结在一头被狼群分食的豪猪身上。洛基暂时松了口气,紧接着被更大的忧虑淹没。狼群,三十多种有毒的浆果,复杂的湿地地形,和一个连“泛灵论”都不认得的国王。

  开盘了,请下注。

  索尔还活着。洛基又默念了一遍,你无法撤回筹码。

  他单独拜访了霍德尔,邀请他参加一场音乐会,作为送错礼物的补偿。黑发的亲王起初沉默寡言,直到洛基提起巴洛克音乐。巴洛克源自中庭语,意思是“不圆润的珍珠”。亲王为这颗珍珠变得滔滔不绝,在大小调体系和巴萨卡利亚之后,他们确立了艺术鉴赏的同盟关系。霍德尔缺乏谈话技巧,同时使用了太多书面用语,洛基小心地藏起自己的怜悯。

  他们去听了一场主题为“盛夏森林”的音乐会,这给洛基带来一些血淋淋的画面,但霍德尔显然心情愉悦,还主动评论了《蜜蜂》的演奏技巧。道别时,亲王走出几步,又折返,对洛基说:我相信索尔一定不会有事的。他说完这话,略微尴尬,匆匆告退。

  哦,陛下。丝维格喃喃。

  洛基听到了鸟鸣,温柔的乌鸦正迈入陷阱。

  噗。

  次日,巴德尔发函邀请他参观亚夫海姆收藏室。洛基穿了那双两寸半的鞋。

  公爵在光明宫前恭候皇室车驾,仆人们为他撑起阳伞,或者说小型华盖,蕾丝与丝绸激烈地争夺地盘。他站在这争艳的景色下,穿着纯色的外套,营造出奇异的鹤立鸡群的效果。洛基一边猜测他为这一幕策划了多久,一边后悔自己没能迟到半小时。

  巴德尔躬身行礼。洛基注意到他的金发里编着黄色和暗蓝色的翎毛,大概来自亚夫海姆独有的金刚鹦鹉。公爵从小受万众瞩目,他继承了母亲弗丽嘉的美貌,漂亮的贵族总要引领时尚潮流。

  “勋爵。”

  “陛下。”

  公爵夫人南娜怀孕六个月,穿着一条缀满珠花的宽松裙子。

  “我们十五岁就结婚了。”巴德尔欢快地说,“那年我决定离家出走,就跑去了华纳海姆。然后,我在郁金香花田里遇见了南娜。那一刻我知道我会爱她直到生命尽头。”

  “他一提起来就没完没了。”南娜摇头道。

  洛基忽然产生寻根究底的冲动——请问寻找真爱的秘诀是什么?你怎么知道你会爱她直到生命终结?爱神对你窃窃私语了么?爱神怎么说?一辈子很长啊。你难道不害怕吗?她总有一天要死去的,你总有一天要死去的,另一个人留下,活着。你难道不害怕吗?

  “这是第二个孩子,我们打算叫他凡赛提,或凡赛提雅,如果是女孩的话。”公爵领头走进一间厅堂,这里是冷色调,但色彩鲜亮得近乎热烈。典型的亚夫海姆风格。

  一整面宝石蓝的墙上挂满钟表,它们将在整点展现《天方夜潭》中的故事。二人在这面墙前站住,等着十五分钟后的表演。

  “听说陛下是约顿最好的弓箭手。”巴德尔说,“真了不起,我跟您的姐姐海拉殿下比过剑,甘拜下风。也许陛下愿意教我一点射箭技巧?”

  看来你做过调查,洛基想。“很遗憾,或许等到一个更宽松的时间段…”他停住,忘记了接下来该说的话。

  片刻安静后,巴德尔开口道:“我不该说,但是陛下……您需要做好准备。”

  “什么准备?”

  巴德尔叹气,移动重心。“国王已经失踪了三个月。”

  “索尔还活着。”

  “当然。”公爵点头,“天佑国王。”

  洛基闭了闭眼,说:“我在想,九月的秋猎节。去年只在宫中简单庆祝,也许今年,”他深吸气,“也许今年可以补上。”

  巴德尔保持安静。

  “鼓舞士气。”洛基点头。

  “当然,您说得非常正确。阿萨人从不拒绝宴会和围猎。”

  上一次秋猎节,索尔追逐的鹿陷入沼泽,所以巴德尔赢得了月神弓。那些小铃铛在洛基眼前颠簸。

  整点的钟声响起,一千零一夜从钟表中弹出,铃铛退化为遥远的马蹄声,洛基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座钟吸引了:朱特中毒身亡,他的哥哥萨勒擦亮戒指,魔灵从中幻化。

 

  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巴德尔吗?”

  “因为巴德尔会威胁到您和丝露德公主,陛下。”

  “那是其中一个原因。他杀了赫布林迪。不是在混战中,夜里,阴云密布,必须走近了才能分辨敌友,那种情况下的生死只能算运气。第二天清晨他们清点尸体,巴德尔下令砍下赫布林迪的头,挂在城门上,以此嘲讽约顿的野蛮习俗。索尔没跟我说这些,但我知道。”

  “诸神在上。”

  “也许他们在吧,丝维格。可现在,这是私仇了。”

 

  进入九月份,除北境各军团外,阿萨军队陆续撤回驻地。洛基批准继续调查狼镇及其周边地区,索尔没有死,他在朝会上数次重复这句话,寂静越来越长。海姆达尔还留在北疆,提尔返回国都,与巴德尔有一连串令人不快的互动。洛基提拔了一批新贵族。丝露德正在学习自己的名字,不停地喷口水。欧德姆依然在他的梦境中奔跑。

  “索尔还活着。”他说。

  寂静。礼仪大臣嘟起嘴,呆滞地看着文件。芙蕾雅泫然欲泣。巴德尔整理袖口的蕾丝。其余人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

  “你们有什么问题?”

  半数人摇头,布拉吉叉起手,芙蕾雅微微倾身,温和地说:“是这样的,陛下,已经四个月了。你……我们需要做好准备。”

  “索尔还活着。”洛基重复,顿,接着说,“因为那个预言还没有实现。”

  他们一脸茫然。

  洛基不得不继续解释:“那个尼尼夫人的预言。索尔会在太阳山找到真爱,他还没找到,所以他还活着。预言家闪烁其词,但从不出错。”

  “哦,陛下。”芙蕾雅呢喃。洛基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副快哭了的样子。

  他说:“下一项议题。”

 

  洛基每周抽出一个下午留给霍德尔,他们的爱好基本重叠。当巴德尔暗示性地问起时,他回答:我们有一些孤独共同点。

  巴德尔立即明白了。他果然做过调查。

  事实是,洛基很喜欢霍德尔。当他第一眼见到索尔时,就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,像一座过于陡峭的山峰,所以留不住雪和土壤,长不出草与树木。但霍德尔,他就像一条形状贴合的河岸,同样安静且紧靠着水流。他的声音里有孤独的瘢痕。

  “难怪丝维格喜欢你。”洛基说,仔细研究下一步棋的走法。

  霍德尔小小地惊了一跳,抱起双臂。“她告诉你的吗?”

  “不,”洛基回答,“我猜的,看来猜对了。三行二列城堡吃掉三行八列骑士。”

  霍德尔无措地僵住,“陛下……”

  “嗯?”

  霍德尔前后摇晃,半晌,说:“陛下,我是个盲人,没有多少财产和土地,政治联姻不会带来多少利益。”

  “但总会有一点的,你不想要利益吗?”洛基微笑,并确保自己的声音也温和轻快,“那你想要什么呢,霍德尔?”

  霍德尔没回答,洛基提醒道:“该你走了。”

  对方叹气,“我已经输了,陛下。”

  “那么——将军。”洛基推倒白王,靠回椅背,“皇室永远不能容忍亲王娶女佣,无论那是个多么落魄的亲王、和一个多么光鲜的女佣。但是,我亲爱的朋友,如果你决定了你所真正想要的,那么你将无人可挡。”

  毕竟真爱不是为所欲为,而是孤注一掷。

  洛基看着亲王,看着他柔顺的、披在肩头的黑发,忽然发现他与他胞兄的相似之处。这些相似点从他缺少阳光的面孔上亮起,仿佛夜的海潮中已冷却的星辰。

  他心想:我应该为自己感到耻辱。霍德尔是个好人,好人不应该被欺骗,真心是用来等价交换的。我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,要谋杀一个好人,再栽赃到另一个好人头上。我应该感到耻辱。但我没有。

  洛基·劳菲森需要向前走,一直向前,推到所有的、所有的障碍。他生来不知道如何止步,这本领只有死亡才能传授。

 

  “愿意为你的真爱孤注一掷吗,丝维格?”

  “陛下?”

  “巴德尔必须死。同时,我必须洗脱嫌疑。安排两队刺客,一队给他,一队给我。秋猎时,我会留在大本营。刺客有三分钟的时间放火、杀人,然后迅速撤离,和第二队一起穿过河谷,那里有船送他们离开阿斯加德。”

  “第一队刺客该如何与第二队汇合,陛下?”

  “今年会增加一项新物品,信号烟。上一次围猎中我误入沼泽地带,我会借此向朝会提出这项安全议案。巴德尔死后,信号烟被点燃,两队刺客汇合,我们就能营造出只有一队刺客的假象,而且我是唯一的目标,巴德尔只是不幸运罢了。”

  “那么刺客最好是约顿人,陛下?”

  “或者是伪装成约顿人的人。”

  “我明白了。”

  “那么,丝维格,回答我最初的问题。你愿意为真爱孤注一掷吗?愿意,或不愿意。”

  “愿意,陛下,我愿意。”

  “很好。”

 

  九月末,秋猎节。“索尔陛下”(其实是留了胡子的维达)短暂地在民众面前出现,宣布自己无法参加围猎,因为他在练习高台跳水时摔断了腿——这借口是布拉吉想出来的,得到全票通过——于是洛基率领大小贵族穿过城区,前往三翠峰。他发现平民脸上的微笑不像两年前那样多了。

  然后刺客来了,非常准时。营地一片混乱。洛基被拖到上风口的一处高地,这里聚集了一些逃出来的随行人员,有些人拿着奇怪的武器,比如锅铲或拨火棍;乐队抱着大号和鼓;女眷挤在一起以泪洗面,像一窝绒毛漂亮的雏鸟。芙蕾雅先是像个真正的老母亲一样哀嚎了几句废话,接着为他包扎伤腿。贯穿伤,避开了主动脉,这个位置他特地咨询过医生。洛基问发生了什么。芙蕾雅回答我们被袭击了,她指向一块火势最旺的区域,说,那是您的帐篷,陛下。

  诸神在上,洛基说,我希望没有人员伤亡。

  芙蕾雅说:我们只能祈祷了,陛下。

  这时提尔出现,灰头土脸,他直奔着洛基而来,咣啷一声单膝跪下,说:属下失职。

  洛基一动不动,说:我们回去再讨论这件事。金甲军抓到袭击者了吗?

  他心想:一箭三雕。

  提尔:没有。所有袭击者都向北方逃窜了,陛下。

  北方的晴空覆盖着白云。

 

  “巴德尔的死会被栽赃到霍德尔头上。索尔有一份……紧急声明,规定他的权力由巴德尔继承,如果巴德尔出了意外,权力顺延给霍德尔,然后是维达,最后是丝露德。所以你应该也明白,谋杀和栽赃是最有效的办法。”

  “可是陛下,霍德尔不会……”

  “谁敢下定论呢,丝维格?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子。何况,霍德尔继承权力之后,他将是半个阿斯加德的国王,他必须有一段高价值的政治婚姻。一位美丽的公主或女爵士,六岁时就会翘着小指头喝茶,骨髓里都是玫瑰精油的香气。这是你希望发生的事吗?”

  “陛下,我相信霍德尔不会……”

  “他会的,索尔都没能逃过这厄运,我也没有逃过。但是,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——一条通向自由美满人生的道路。如果霍德尔杀死了他的胞兄,他将不再是亲王,而是一个通缉犯。那时你可以和他永久离开阿斯加德,带一笔巨款,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,从此幸福快乐。”

  “我不能这么对他,陛下。”

  “你要哭了吗,丝维格?别哭。除了城市卫生法规和啤酒节之外,泪水是最无用的东西。你想要一件东西,就想办法得到它;你想到达一个地方,就立即启程。我即将启程了,你要么与我同行,要么被留在后面。”

  “我……我永远效忠于您,陛下。”

 

  信号弹窜上天空,炸成一小团薰衣草色的烟雾。在洛基的想象中,这烟雾理应更壮观一些,布列达公爵的死亡理应更壮观一些,他生前是多么光彩夺目。洛基幻觉自己在皇家收藏室里游荡,十几代金发碧眼的君主从画框中凝视他,地板上像是有积水,泛着一层薄薄的光。他走过那一整面墙的镀金鹿角标本,在尽头处看到了巴德尔的头颅——被钉在盾型底座上,美丽的脸颊贴满金箔,眼眶里是一对蓝玻璃珠,后面放了小镜片,所以栩栩如生。

你应该感谢我,他轻声说,我劫走了你衰老的机会。不客气。

  他眼前出现一条缀满珠花的裙子,他仿佛穿过了地板上的光,走进一片郁金香花田。布列达公爵夫人,不,南娜,南娜站在华纳海姆的桑葚味的南风里。他不能称她为布列达公爵夫人,那听上去像一件精致冰冷的物品,可以被拿去高价拍卖;而南娜听上去像个人,她会蹲下身痛哭,她会有一个孩子,如果是男孩就叫凡赛提,如果是女孩就叫凡赛提雅。

  停止,他命令自己,停止,在同情心和愧疚感溺毙你之前。你不需要那些,你只需要一个毒苹果,因为现实世界里没有真爱之吻。

 

  “我需要做什么,陛下?”

  “很简单,我要你把霍德尔带到指定位置。”

  “可是霍德尔从来不参加围猎,他的眼睛……”

  “今年规则会被改变。我们提前抓一只鹿,给它的鹿角绑上铃铛,带回这只鹿的人赢得比赛。霍德尔很擅长听声辩位,我们一起打过几场马球,球是特制的,里面放着铃铛。你还记得月神弓的样子吗,丝维格?”

  “上面装饰着铃铛,陛下。”

  “是的,真是巧合。霍德尔亲王一箭射死了布列达公爵,因为他误把对方当做了日神鹿。几十年后人们还会谈论这个故事,多么精彩。好了,丝维格,就是这些,我们明天再讨论具体细节。”

  “一切荣耀都归于您,陛下。”

 

 

TBC

祝新春快乐。

不说了,我去吃年夜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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